第六百二十五章 明道纳币

    “父王,国书来了!”

    萧阿剌来到帐中,语气低沉。

    明明是辽主派遣内官送来的官方诏书,他却完全开心不起来。

    萧孝穆淡淡地看了一眼,神情也毫无波澜。

    早就料定的事情,没什么好意外的。

    萧阿剌却没有那么好的定性,越想越气,低声道:“父王,陛下就这般被宋人欺瞒么?”

    萧孝穆道:“你可知那幅送往上京的天下舆图,所为何意?”

    “出玉门关,共讨西域,则宋辽再无纠纷!”

    萧阿剌冷哼一声:“诓骗之言罢了!”

    “不仅如此……”

    萧孝穆取出一封信件,递了过去:“这是宋使程琳在上京的说辞,你看看!”

    萧阿剌接过,匆匆看了一遍,惊愕地道:“辽为宋的北方屏障,若我契丹被灭,亦会有新的游牧族群,便如汉时匈奴,唐时突厥,依旧占据草原,寇边不止,到时重兴战事,反倒让百姓无法安享太平,不如维持兄弟之国,各自安好……”

    萧孝穆道:“你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“孩儿不信!”

    萧阿剌摇头,斩钉截铁地道:“宋人的太祖有言,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,如今我契丹便是那鼾睡在宋人身侧的敌人,宋人一旦强盛,岂会不北上夺取燕云,灭我国祚?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令为父失望!”

    萧孝穆对于儿子的坚定很是欣慰,却又叹道:“然宋使程琳所言,会让许多族人有了盼头,希望重定盟约后,两国可与之前那般相安无事……”

    澶渊之盟签订后,宋朝依旧没有北方屏障,地利方面并无丝毫优势,但契丹确实不曾再对宋人用兵,一直持续了近三十年的太平。

    那么同样的道理,此时的契丹上下,也有一种期盼,宋辽重定盟约后,能维持之前的太平,互不侵犯,甚至还能朝着西边用一用兵,掠夺一下西域的财富。

    甚至还指明了一条退路。

    如果实在不行,可以往西边迁移……

    但越是如此,萧孝穆越是警惕。

    用兵之道,围三阙一,唯有执意北上,欲灭辽祚,才会考虑得如此深远!

    但他并没有写奏本,阐明自己的观念。

    因为萧孝穆很清楚,如果辽帝耶律宗真不报半分侥幸心理,那根本不会派自己来此,早就托付军权,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定辽东之乱,再对宋压制了。

    既然辽帝选了这条路,忠言逆耳,已是相劝无用,为今之计,只有等待辽东那边的最新战报。

    萧阿剌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不待父亲吩咐,就去催促亲卫,再探前线。

    而就在国书抵达的当晚,辽东战况也抵达营中,萧阿剌拿到手中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,然后即刻变色,失声惊呼:“怎么可能!我军……败了?”

    啪!

    战报被萧孝穆劈手夺了过去,片刻后,萧阿剌就听到老父的呼吸粗重起来,语气里带着悲戚:“自澶渊之盟后,我辽人兵备松弛,亦不复当年之威了,而欧阳春,是本王低估了这个人,早知今日,当初就该不计一切代价,将他的马帮剿灭!”

    在被宋廷明确拒绝结盟之意后,欧阳春第一时间调派麾下四支军队,朝着辽军四面合围,完成包抄后,立刻砍伐树木,制造攻城器械。

    萧匹敌原本收到消息,是准备固守城池堡寨,等到敌方气势衰竭,再分化内部,不攻自破的,结果失了先机,反被燕军一鼓作气,连连攻城掠地,拔掉了三处关键据点。

    无可奈何之下,萧匹敌只能率主力迎击,双方正面对决,厮杀得极为惨烈。

    最终落于下风,节节败退的竟是辽军主力!

    如今这份战报,就记录着萧匹敌军自咸州退守,每每想要布置防线,都被欧阳春亲领的叛军冲垮。

    而瞧着敌人行军的路线,目标赫然直指上京!

    萧阿剌急了:“父王,我们速回上京吧!”

    “不必担心,本王早做了兵力上的安排,这群贼子打不出辽东……”

    顿了顿,萧孝穆苦笑:“只是京师恐怕要慌了!”

    以前每每辽人犯境,宋朝的京师都会恐慌,因为从位于燕山南侧的辽国南京道,一直到汴京城下,除了一道黄河之外,并无其他天险可以凭借,辽人可以千里奔袭,长驱直入。

    反观辽国,现在也体会到了这种感受。

    辽主还不比宋人皇帝,他们真正的皇宫是四时捺钵,分四季逐水草而居,但那是国内太平的情况下,如今年轻的耶律宗真哪敢离开上京城,一旦接到前线的战报,城内也要一片慌乱。

    受到惊吓,生出畏惧,这些朝堂高层会做什么,就可以预期了。

    “走吧!”

    萧孝穆站起身来:“去见一见那位宋人相公!”

    萧阿剌不解:“父王?”

    “与其等到陛下催促本王,速速与宋人谈判,接受他们的条件,倒不如本王先这么做,如此还能保全陛下的圣明!”

    如果萧孝穆能做主,此次盟约,绝不可成。

    但经过之前的试探,宋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很清晰,真正作主的是辽帝,萧孝穆再强硬,绕过这位,请上京的辽帝下令,照样能得偿所愿。

    而最后定盟时,仍旧要萧孝穆出面,责任和骂名由这位朝中第一重臣来背上。

    萧孝穆当然不忿,但如今这份不忿的情绪,却被国家的危难局势给压下,主动提出拜访,双方再度位列席上。

    稍作寒暄后,狄进取出一份战报,递了过去:“这是辽东传来的最新战局,请殿下过目。”

    萧孝穆淡淡地看了一眼:“贵朝的机宜司消息倒也灵通,为何不选择坐山观虎斗呢?”

    狄进微笑:“坐山观虎斗,是坐看别人争斗,待两败俱伤时,再从中取利,而我朝如今,已经不需要这般小心算计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颇为狂妄,毕竟宋辽还未真正打过,不过既然到了谈判桌上,狂妄便是自信,萧孝穆不置可否,也取出早已备好的盟约条件:“这是本王拟定的四问,请狄相公过目!”

    “第一,周世宗作为辽朝藩属,是否该夺取瓦桥关以南十县地?”

    “第二,贵朝太宗进攻燕蓟,是否师出无名?”

    “第三,李德明与辽有亲,且早已向辽称臣,宋兴师伐夏,为何不事先告知?”

    “第四,盟约定后,贵朝是否会在边界上增筑工事,添置边军?”

    “四问后,还有一议。”

    “如欲定盟,应将原大辽之藩属,北汉的领土及关南十县地归还,如此方可益深兄弟之怀,长守子孙之计!”

    狄进看着用契丹和宋两国文字写好的文书,淡然一笑,都懒得逐条驳斥,直接反问:“殿下应该记得,太妃此前也请求过盟约吧?”

    萧孝穆道:“贵朝拒绝了!”

    “不!我们没有拒绝,只是提出了合理的要求!”

    狄进正色道:“那时贵朝的太妃和太后正在争夺执政大权,盟约请求,是太妃借宋廷之力,稳固权势,此等相帮,自该进献岁币!”

    “今同理,我朝不欲与叛逆同盟,缘边各守疆界,毫无趁人之危,这等礼遇,难道不值得贵朝进献岁币?”

    “然进献一词,乃下奉上之词,不可用于对等朝廷之间,我朝官家仁德,特改献为纳!”

    “我朝愿纳贵朝岁币,殿下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萧孝穆再是好城府,面色都变了。

    大国之间的外交,便是一个字都要相争,澶渊之盟时,宋每年赠辽银十万两,绢二十万匹,这是赠予的性质,国书上写的是赐,宋朝也一直自认为兄,辽为弟,兄长赐予弟弟财物。

    当然辽国这边并不认,他们认为自己才是雄踞北方的老大,宋人此举是献,只不过这方面的小小摩擦,没有妨碍盟约的最终签订,基本上是各论各的。

    但现在狄进要将岁币的名义改为纳,这就是赤裸裸的告诉辽庭,宋强辽弱,宋更有仁德之心,收起岁币来依旧照顾兄弟之国尊严!

    都不用具体争执岁币的多少,单单就是这点,就决不可忍!

    所以萧孝穆断然起身,直接朝外走去。

    “殿下,你可以回去考虑,但如今的局势,你终究会答应的!”

    然而狄进站起身来,语气笃定。

    萧孝穆头也不回:“如此盟约,已是耻辱,伱们宋人并无诚意,也没有一个契丹人敢答应这样的城下之盟!”

    狄进毫不迟疑地道:“别人确实不会,但你为了辽国,会这么做!不然的话,阁下今日也不会主动来见我了!”

    萧孝穆脚步终于一顿,缓缓侧头:“本王真的好奇,在狄相公眼中,我为何要担下这等骂名?”

    “因为殿下是契丹真正的国之栋梁!”

    狄进平静地道:“倘若你我年龄相似,那殿下将为我大宋强敌,不必在此处自毁声望,而是将来与我宋将对阵沙场!”

    “然天不假年,圣宗驾崩,新帝继位,以贵国的朝局,以殿下的年龄,在余生的岁月里,担下这次盟约的骂名,或许就是所做的最后一個贡献了!”

    堂内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别说旁人,就连站在萧孝穆身后的萧阿剌,都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双方。

    一位风烛残年,垂垂老矣;

    一位龙精虎猛,风华正茂。

    他们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手。

    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同一辈人。

    狄进早就考虑过,如何对付萧孝穆。

    这个人基本没有弱点。

    甚至就连借助辽帝之手针对,都很困难。

    毕竟耶律宗真不是辽天祚帝,哪怕再忌惮这位功高震主的舅舅,直接杀了对方,自毁城墙的事情,那位辽兴宗也是做不出来的。

    可把军权托付给这么一位功高震主的舅舅,辽兴宗也没有那个胸襟气魄,最终只能派他来和谈背锅!

    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。

    岁月不饶人。

    如今的萧孝穆,已经五十四岁了。

    历史上的他安度晚年,病逝时是重熙十二年,距今还有十年不到。

    这个世界的萧孝穆为辽四处奔走,殚精竭虑,却又无能为力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逐渐衰败。

    这样的差别,萧孝穆真的还能再撑十年,到六十四岁病逝么?

    所以为什么要急切呢?

    最好的办法。

    就是等你老死!

    “天不假年……天不假年……”

    萧孝穆的身体僵住,似乎也没想到这位会如此直接,偏偏心里渐渐弥漫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来,静立许久,方才转过头,继续朝外走去。

    背影已是佝偻而苍凉。

    狄进起身,对待一位值得敬重的敌人,躬身行礼。

    宋辽盟约。

    明道纳币。

    成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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